张儿听到任夫人三字,笑容更矜贵了三分,笑道:“正是。姐姐信我,便千叮万嘱,托我看好小公子,可怜我那姐姐,临终病榻上还……”
转了哭音,便扯条帕子来擦眼泪,垂睫低眉的模样,倒也显得十分真情。
但是任儿是怎么死的,织成等人心知肚明。
哪来的病榻,又哪来的临终托孤给她?
董媛先要说话,织成却看她一眼,道:“此处太冷了,元仲,不如跟我回殿去罢。”
太冷,主要是针对各姬妾来说的。她们先前为了能见曹丕时是最美仪态,此时不免冻得瑟瑟发抖。只是碍于织成方才一段话的威慑,无人敢动半分。
张儿却笑道:“夫人,奴婢每日都会陪小公子来这里射上一囊箭,只怕暂时不能跟夫人回去呢。”
场中皆是一窒。
张儿脸上带笑,心中得意却不由得也随之一滞,敏锐地发现有些不对。
这些姬妾们有些什么本事,她都是清楚的。从前不管是任儿主事也好,郭煦掌家也罢,她们纵看似恭顺,总有些小动作出来。此时却一个个冻得鼻青眼肿地立在这里,哪怕是听到她这句话,也无一人会心窃笑,或是偷眼窥看,全都垂着头一声不吭。
张儿目光一扫,忽然惊叫起来:
“呀,那些箭靶,叫谁给削了?不长眼的东西,谁敢削这箭靶,这可是世子和小公子每日都要练箭的地方……”
织成只扫过一个眼风。
董媛已一步跨上,而各姬妾更加低垂了头,不忍再看下去了。
啪!
一声厉响,张儿尖叫声中,已跌倒在地上。
她几乎不敢置信地抬起头,看向矗立在跟前的董媛,正徐徐收回了手掌。这素来跟随在织成身畔,总是有着娇憨惹喜笑容的女官,此时面上却罩上了一层杀气!
不错,是杀气,这样似曾相识的杀气,她曾经在世子和他的那些近卫们身上感受过,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官,为何也有……
那一掌打在脸上,她耳边嗡嗡作响,嘴里又涩又痛,仿佛还有什么从嘴角边流了出来……她本能地摸了一把,是血!
张儿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,又痛又气,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来,不管不顾地向着元仲叫道:“小公子!你可要为奴婢做主,好端端的,奴婢就挨了打……”
元仲张了张嘴,小脸涨得通红,却终是挤不出话来。
“小郎君如今有母亲教导,这等性情乖戾的贱婢,是谁容她留在小郎君身边?”
董媛望向张儿身后跟随着的那个侍婢,那侍婢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,嗫嚅道:“任夫人在病榻上交待,说如果她不在了,张姊姊便是小郎君的保母……”
织成听到此时,心下已是雪亮。
看元仲那又羞又急的样子,再联想起先前元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到自己身前,想必是对这张儿已经厌烦已久了罢。
看张儿的作派,料想处处也是以长辈自居,元仲并不知道其母临终前的真相,只道张儿真的是任儿所指派的“保母”,故此才耐着性子处处忍让。
毕竟以任儿对元仲那种母亲的慈爱之心,她尚在世之时一定是事必躬亲地照顾元仲,元仲对那张儿,又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?
更何况此时张儿愚蠢浮浅,又借着与元仲的这种关系,与自己对上,只怕元仲十分难堪才是。
她心中既定,止住董媛,淡淡道:“任夫人仙逝之前,身边只有我与世子。哪里有什么保母之说?”
对于任儿之死,无论曹丕还是她,真正的知情人,没有一人向元仲说起过。一来此事涉及任儿的真实身份及死因,说出来都不甚光彩。二来恐怕心下也有着本能的逃避,含含糊糊的,更是谁也不愿提起。府中人只道任儿病死之事不吉才惹得世子厌弃,更加没有人敢于提起。在这种情况下,张儿号称她守在任儿临终前的榻边,又编出种种细节来,知情者如曹丕顺水推舟,好让任儿“病死”之说更加圆满。不知情者,自然就败伏在这扯起的虎皮大旗之下了。
可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幼童的爱母之心。元仲到如今也还只有六岁,一个六岁幼童,忽然间失去了母亲,甚至连母亲最后的叮嘱都未曾听到,而府中众人对此也讳若莫深,连最亲近的父亲也似是不愿谈及此事,他虽然懂事地压住了自己的心事,也努力不提此事,但即使是身边仆婢如云锦衣玉食,那心中那种巨大的失落和思念,仍然是无法弥补的。
也正因此,元仲哪怕极是讨厌张儿,仍容许她在身边,徒劳地想从母亲生前亲近的人身上,来感受到母亲残留在这人间的一丝气息。
所以在这一瞬间,洞悉了元仲心思的织成,在心中涌起强烈的愧疚和怜爱,令得她决定要好好跟元仲谈一谈任儿,也好驱散小小幼童心中的孤苦追思。
只是她这几句话说出来,众人皆惊住了。
元仲第一个弹了起来,紧紧抓住了她的手,连声道:“真的?当时阿娘的身边,真的是阿父与阿母相伴么?”声音中有着掩不住的颤抖,和说不清的企盼、欣慰还有心酸。
生于这当今天下显贵的家族之中,又有着如此尴尬的身世,当然也就看到了许多外人所不知的龌龊阴私,年方六岁的元仲其实已经比同龄人更为成熟。母亲死得不明不白,都说是暴病而逝,可是为何都未能让他这个儿子见上最后一面?无论大父还是阿父,对此都不发一言,偏偏张儿却说她是最后守在母亲病榻旁的人,元仲即使再怎么瞧不上这个动不动以母亲最好的“姐妹”自诩的她,也不能不因为一种虚无的念想,而容忍她留在身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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